初入承明殿,深深报未央。 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。 春寒入骨清,独卧愁空房。 飒履步庭下,幽怀空感伤。 平日新爱惜,自待聊非常。 色美反成弃,命薄何可量? 君恩实疏远,妾意徒彷徨。 家岂无骨肉?偏亲老北堂。 此方无羽翼,何计出高墙。 性命诚所重,弃割良可伤。 悬帛朱栋上,肝肠如沸汤。 引颈又自惜,有若丝牵肠! 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。
炀帝也不曾读完,就泫然掉下泪来说道:“是朕之过也!朕何等爱才,不料宫闱中倒自失了一个才妇,真可痛惜!”再拭泪展第四幅看时,却是《遗意》一首云:
秘洞扃仙卉,雕窗锁玉人。 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。
炀帝看了,勃然大怒道:“原来是这厮误事!”沙夫人问题:“是谁误事?”炀帝道:“朕前日曾叫许廷辅到后宫采选,他如何不选此人!其中一定有弊。这诗又说‘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’,明明是怨许廷辅不肯选她,故含愤而死。”便要叫人拿许廷辅。沙夫人劝道:“许廷辅只知观看容貌,哪里识得她的才华。侯夫人才华固美,不知容貌如何?陛下何不差人去看,若是颜色寻常,罪还可赦;倘才貌俱佳,再拿他未为迟也。”炀帝道:“若不是个绝色佳人,哪有这般绵心绣口!既是妃子如此说,待朕亲自去看,遂别了沙夫人,随即乘辇还宫。萧后接住,遂同到后宫来看。进得宫来,只见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,虽然死了,却妆束得齐齐整整,颜色尚然如生;腮红颊白,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。炀帝看了,也不怕触污了身体,走近前,将手抚着她尸骨之上,放声痛哭道:“朕这般爱才好色,宫闱中却失了妃子;妃子这般有才有色,咫尺之间却不能遇朕。非朕负妃子,是妃子生来的命薄;非妃子不遇朕,是朕生来的缘悭。妃子九泉之下,慎勿怨朕。”说罢又哭,哭了又说,絮絮叨叨,就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,十分凄切。正是:
圣人悲道,常人哭色。 同一伤心,天渊之隔。
呜呼妃子,痛哉苍天! 天生妃子,胡为不全? 容兮佼佼,才兮仙仙。 奈何无禄,不享以年。 十五入宫,二十归泉。 长门五载,冷月寒烟。 既不朕遇,谁能妃怜! 呜呼痛哉,一旦自捐! 览诗追悼,已无及焉。 岂无雨露,痛不妃沾。 虽妃之命,实朕之愆。 悲抚残玉,犹如花鲜。 不知色笑,何如嫣然! 泪下成血,心伤如煎。 纵有美酒,食不下咽。 非无丝竹,耳若充悬。 妃不遇朕,长夜孤眠; 朕不遇妃,遗恨九泉。 朕伤死后,妃苦生前。 死生虽隔,情则不迁。 千秋万岁,愿化双鸳。 念妃香洁,酹妃兰荃。 妃其有灵,来享兹筵。 呜呼哀哉,痛不可言!
炀帝做完了祭文,自家朗诵了一遍,连萧后不觉也堕下泪来,说道:“陛下何多情若此!”炀帝道:“非朕多情,情到伤心,自不能已。”随叫一个太监赐祭一坛,就将祭文烧在她灵前。十六院夫人,闻知炀帝厚治侯夫人的葬礼,也都备了礼物来祭吊。萧后见众夫人来祭,也只得拿些香蚀纸帛,差人去赐吊。炀帝又差人相择高原之地,卜吉厚葬。又敕郡县官厚恤她家父母。侯夫人虽生前不曾受用,死后倒也一时之荣华。正是:
莫道红颜金薄命,人情到底惜芳魂。 生前纵未君王宠,死后犹沾雨露恩。
炀帝厚葬侯夫人不题。却说许廷辅拿在狱中,被刑官三拷六问,熬炼不过,只得将索骗金钱礼物,方肯来选的事情一一招出。刑官得了真情。忙具本奏和炀帝。炀帝大怒道:“这厮原来如此大胆!”就要叫发去东市腰斩,却亏众夫人再三苦劝。原来十六院夫人,都是许廷辅选入来的,今日亲承恩宠,未免念他旧功,故竭力替他劝解。炀帝道:“若不斩他,何以谢侯妃于地下!既是众妃苦劝,免他身首异处,一刀之苦。”遂批旨赐许廷辅狱中自尽。正是:
只倚权贪利,谁知财作灾! 虽然争早晚,一样到泉台。
又云:
何物貂#贱,伤残白玉枝。 百身犹莫赎,一死更何辞。
簇簇宫娃,团团闺秀。各逞奇思,如文场之鏖战;咸夸长伎,似武士之争衡。临风索句,逞咏雪之才情;对景濡毫,施泼云之妙墨。龙蛇竞笔,落纸千行;风雨鸣弦,瑶琴一曲。舞低秋月,绝胜杨柳纤腰;歌罢春风,不减樱桃小口。投壶处,玉轻飞银箭;蹴场,金莲乱缀明珠。琵琶半面,塞下流来;玉笛一声,月中飞出。真个皓齿生香,娥眉吐媚。莫言无处不销魂,若个有情能不死!
炀帝看见一个个伎艺超群,容颜出众,满心欢喜道:“这一番遴选,方不虚也!”随各各赐酒三杯,随查了名字,或封美人,或赐才人,共选有二百余人,都一一送入西苑供用。查到临了,单单剩下一个美人,也不作诗,也不写字,也不歌,也不舞,立在半边,默默不语。炀帝再仔细将她一看,只见那女子:
貌风流而品异,神清俊而骨奇。 不屑人间脂粉,翩翩别有丰姿。
炀帝忙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别人都献诗献画,争娇竞媚,你为何不言不语,立在半边?”那美人见炀帝开口问她,她不慌不忙,慢慢的走上前来答应。只因这一问,有分教:昏君短气,淫主惊心。正是:
国运潜消灭,天心暗改移。 昏昏都不识,却有慧心知。
那美人毕竟不知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隋炀帝在位期间广造高楼,并网罗天下美女数千名纳于迷楼中幽闭,侯夫人就是这几千名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隋炀帝的宫女之一,最后自缢而死,臂悬锦囊,左右取进,得自感诗三首。其一曰:
“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窠。隐隐闻箫鼓,君恩何处多。”
其二曰:
“欲泣不成泪,悲来翻强歌。庭花方烂熳,无计奈春何。”
其三曰:
“春阴正无际,独步意如何。不及闲花草,翻承雨露多。”
又妆成诗云:
“妆成多自恨,梦好却成悲。不及杨花意,春来到处飞。”
又遣意云:
“秘洞遍仙卉,雕房锁玉人。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。”
又有咏物寄意的空灵飘逸的小诗《春日看梅》
砌雪无消日, 卷帘时自颦。
庭梅对我有怜意, 先露枝头一点春。
又自伤云:
“初入承明日,深深报未央。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。寒春入骨清,独卧愁空房。跚履步庭下,幽怀空感伤。平日所爱惜,自待却非常。色美反成弃,命薄何可量。君恩实疏远,妾意徒彷徨。家岂无骨肉,偏亲老北堂。此身无羽翼,何计出高墙。性命诚所重,弃割亦可伤。悬帛朱栋上,肚肠如沸汤。引颈又自惜,有若丝牵肠。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。”
帝见其诗,反复感伤。往视其尸,曰:“此已死,颜色犹美如桃花。”乃急召中使许廷辅曰:“朕面遣汝择后宫女入迷楼,汝何故独弃此人也!”乃令廷辅下狱,赐自尽.
正所谓:自古深宫红颜冢,哪闻诸侯偕老情?
后益研精注疏,尽通诸经。好《左氏传》,欲著书以申杜解,未成。治《谷梁传》,考其涉于礼者,为《谷梁礼证》。又考汉魏六朝礼仪,贯串三礼,著书数十篇。其馀群经小学,皆有论说,多前儒所未及。
尤深史学,正史之外旁搜群籍,仿裴松之注《三国志》例,注隋以前诸史。自负胜于李氏《南北史合抄》;堪与梅氏算书、顾氏《读史方舆纪要》称鼎足。尝曰:“注史与修史异,注古史与注近史又异。史例贵严,史注宜博。注近史者,群书大备;注古史者,遗籍罕存。当日为唾弃之馀,今日皆见闻之助,宜过而存之。”为《后汉书补注续》一卷,以惠定宇曾补之,故称“续”。又《三国志补注》一卷,则以杭大宗虽补而不完善,故不称“续”。又以隋以前古书多亡,著书者多湮设不彰,补撰《后汉》《三国》《晋》《宋》《齐》《梁》《陈》《北齐》《周》《魏》十书《艺文志》而自注之。《后汉》《三国》成经史子三部,馀未成。
为人孝友敦笃,性兼狂狷,质直疏易。喜饮酒,招呼朋好,谐谑间作,不治家人生产,惟以授徒自给。以优贡生中道光乙未科举人。会试归,发病,逾年卒。年四十。
附:侯 度
侯度,字子琴,原名廷椿。广东番禺人。侯康之弟。 少贫困,佣书于外,夜归,灯下读书,儿女鸡犬环绕之,不顾。年三十七,始为县学生员。与兄康同年举乡试。道光二十四年,大挑一等,试用知县,分发广西,署河池州牧。例有馈礼于上官,独不馈,知府衔之。广西贼起,河池州居万山中,无城郭,先生伐木为栅,因山势联络,坚固可守。又使民十家为牌,民有从贼者,仿赵广汉銗筩法,使良民告奸民,十得六七。南丹土知州差役莫应和以事被拘,上官命先生鞫之,得实,将治其罪。时巡抚邹鸣鹤命民团绒,应和诉于府,谓出家财团练,而知州索贿。知府禀巡抚,巡抚奏之;既审其诬,犹回护前奏罚先生俸。贼攻桂林,巡抚命先生守城,宿堞旁数月。贼退,又命至梧州办盐事。遂告病归。甫至家,病卒。时咸丰五年五月,年五十七。
为人静朴和厚,经传贯洽,尤长于礼。自大挑后,志在吏治,常读诸史循吏传及兵书。又以世风衰坏,采古书名言为一编,曰《述古轩家训》,在梧州为贼所焚;其副本在番禺志书局,为夷寇所焚,遂无传焉。所著说经文,刻于《学海堂集》。又通算学,所著书,亦散失。